拉摩特太太完全是法国式的兴高采烈,高兴之中带有沉静。
“太可爱了!太阳真好!样样都是这样的漂亮,可不是,安耐特?先生真正是个基度山伯爵呢。”安耐特咕噜些附和的话,不时看索米斯一眼,使他猜不出她是什么用意。他提议坐船到河上去转一转。可是,面对着两个人划船,而其中一个倚在那些中国式的靠垫上是那样的令人心醉,只使人起一种坐失时机的苦痛感;因此他们只朝着庞本的方向划了一小段路,就慢慢顺着河流荡回来,不时看见一片秋叶落到安耐特或者她母亲的肥硕的黑身躯上。索米斯并不开心,尽在盘算:“怎么说——几时说——什么场合说——说什么呢?”这些思绪弄得他很苦恼。她们还不知道他结过婚。告诉她们自己结过婚,说不定会毁掉他的所有机会;可是如果不让她们确实知道他愿意娶安耐特,这朵鲜花说不定在他获得自由之前就会被别人摘去了。
喝茶时,母女两个都只放柠檬。①索米斯谈起德兰士瓦的局势。
“要打仗了,”他说。
拉摩特太太很不以为然。
“那些可怜的牧羊人啊!”为什么一定要干涉他们的事情呢?索米斯笑了——在他看来,这话问得非常荒唐。
太太是商界中人,当然懂得英国人总不能够放弃自己合法的贸易利益。
“哦!是这个!”可是拉摩特太太觉得英国人有点虚伪。他们总是讲正义,讲“外地人”,不讲做生意。先生还是第一个跟她讲起做生意呢。
“这些波尔人不过是半开化的,”索米斯说;“他们阻碍着进步。决计不能放弃我们的宗主权。”
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宗主权!多奇怪的字眼!”这些对私有法则的威胁使索米斯激动起来,同时安耐特的眼睛盯着他望也刺激了他;他振振有辞地讲起来。很高兴的是安耐特不久就说:“我觉得先生对的。这些波尔人应当给他们一顿教训。”她很懂事呢。
“当然,”他说,“我们应当适可而止。我并不是主张侵略的。我们行动一定要坚决,可是决不卤莽。上楼看看我的画去,好吗?”在他这些宝物前面一张张走过去,他不久就看出她们一点儿不懂。他的最后一张毛甫,那张《稻草车回家》的精品,她们就象看一张石印那样随便就看过去了。这张伊斯里尔是他藏画中的珍珠;伊斯里尔的价钱他留意到一直都在涨,现在他差不多肯定说已经涨到头,所以还是再拿来送出去吧。他几乎是拎着心等着看她们对这张画怎么看法。她们连看都没有看。这使他骇然;可是象安耐特这样一张白纸也好,可以慢慢养成她的眼力,比起那些愚蠢的、半生不熟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爱好反而吃得消些。在画廊的尽头是一张米松尼艾;这张画他觉得有点丢脸——米松尼艾的价钱一直在跌。拉摩特太太在这张画前面站住了。
“米松尼艾!呀!真是个宝!”这个名字她从前听到过的;索米斯抓着这片刻的机会,轻轻碰一下安耐特的胳臂说:
“我这个地方你喜欢不喜欢,安耐特?”
她没有退缩,也没有反应;她顶面看着他,眼睛垂下去,低声说:
“哪个不喜欢呢?这样的美!”
“也许有一天——”索米斯说,就不响了。
她是这样美,又这样神态自如——使他害怕。一双淡绿的蓝眼睛,那个乳白脖子的姿态,修长的线条——对于人们的邪念永远是个诱惑!不!不!一个人一定要站稳自己的脚步——这要有把握得多!“我如果拖下去,”他想,“就会馋死她了。”他过去到了拉摩特太太身边;她仍旧站在那张米松尼艾前面。
“对了,这是他晚年作品里相当好的一张。你下次一定还要来,太太,在灯光下面看这些画。你一定要下来在这里住一晚。”
太妙了,这些画在灯光下面看上去一定很美呢。而且这条河在月光下面,一定也很爱人!
安耐特低声说:
“你真多情啊,妈妈!”
多情!这个穿黑衣服的、长得顺眼的、世故极深的胖法国女人,多情!猛然间他变得非常有把握肯定这两个人都谈不上多情。这样更好!多情有什么用?然而——!
他陪着她们坐马车上车站,送她们上火车。安耐特的指头在他紧紧握着的手里好象有那么一点点反应,一张脸在夜色中向他微笑。
他回到马车那儿,一面沉思。“你回去吧,约旦,”他跟马车夫说:“我要走走。”他大步走上那些光线暗下来的小街,警戒和占有欲在他心里反复着。“再见,先生!”她这句法国话说得多温柔。要想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?这些法国人——她们都是狐狸——你什么都说不出来!可是——多美啊!把这样一个年轻的美人儿抱在怀里,多妙!给自己的继承人弄这样一个母亲!他想到自己的家里人,和他们看见自己讨一个法国妻子时的惊异,想到他们的好奇心,以及自己将会怎样玩弄,怎样打击这种好奇心,不禁微微一笑——这些人都是混蛋!白杨树在黑暗中叹息着;一只猫头鹰呜呜叫;水上的影子更浓了。“我一定要得到自由,”
他心里想,“我不能再这样宕着了。我要去看伊琳。要事情成功,就得亲自动手;我一定重新生活——生活、动作、而且存留。”①就象是回答这句古怪的《圣经》句子似的,教堂的钟声响起晚祷的召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