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经常端详仅有几个月的我,奇怪这个傻乎乎的婴儿怎么会变成这样神情阴郁喜怒无常、连我自己都讨厌的中年人。对这张照片看着看着,我会游离出我之外,似乎我既不是这个婴儿,也不是现在的我,而是另一个什么人。是一个什么人呢?我也搞不清楚,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比现在的我好一点。可是作了这番忏悔之后,我并没有高尚起来,在现实中我仍然做着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。
抱着我的母亲,在一九六七年元月去世了。她是被“红卫兵”吓死的。那时我正在《土牢情话》中描写过的“鬼门关”劳改:管我的队长截获了我大姨发来的电报,板着面孔说:“这个地主婆死得好!”现在这个队长已调回他老家内蒙古的一个县,仍然当着什么干部,大概还管着一些人。
我母亲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这张照片上。
翻翻我写的东西:长篇、中篇、短篇、散文、电影剧本和所谓的评论,我也常常会觉得这些文字不是出于我之手,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的作品。我不会写作。从拍了这张照片后我就没有长大。我没有躯体。我肉体感觉不到痛楚。我只是一大堆莫明其妙、杂乱无章、无可言状、瞬息即变的幻想、想象、印象、感觉……我感到的只是自己的感觉。我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。总有一天,这架钢琴会因自己癫狂性的颤抖而散裂。于是声音也消失了,在空气中留不下任何痕迹。
就写到这里吧。我现在正在听理查德·克莱门特演奏的:
“不要为我哭泣,阿根廷!”
1986.8.15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