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干什么。报纸在手里拿了只有几秒钟,便又丢开了。没有丢在原来的位置,她不知道这张报纸铺在桌上的作用。一叠稿纸没有了报纸的覆盖,显眼地摆在那儿。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,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页:“楚老师嘞浪写文章?英文文章哟浪中国啊有啥地方好发表噢?” 
  楚雁潮总不能把稿纸从她手里抢过来吧,只好说:“这不是我的文章,译的别人的东西……” 
  “啥人格啦?”谢秋思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,竟然把稿纸都拢在手中,大有不拜读完毕不罢休的架势,一边还感叹着“了勿起!楚老师了勿起!翻译家噢……” 
 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这位热心的读者,楚雁潮扣上了房门,无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,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。他第一次觉得,这间可爱的小书斋变得像座沉闷的囚笼,他想要冲出去,又不知道该冲向哪里?他本来想平静地生活,而生活却偏偏不肯让他平静! 
  他出神地睁着两眼,根本不可能入睡。窗外传来飒飒的响声,是急落的雨点在敲击茫茫夜色中的生命。 
  第二天,风雨如晦。他擎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、据母亲说是父亲曾经用过的棕色旧油纸伞,去上英语课。 
  在他踏进教室门的一刹那,猛然想起昨夜郑晓京的谈话,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学生的心目中改变了形象?他有没有勇气面对郑晓京那双探究他的眼睛?还有对他进行“议论”的同学们……不,郑晓京还和平常一样,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样,安静地望着他,等着听课。职业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镇定了,教师永远需要学生们尊重的目光。 
  他开始授课,按照预定的教程,分析学生们在精读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。谢秋思举手提问,和别人一样。她当然不可能把整部《红与黑》都搬到课堂上来讨论,实际上只是以几个典型句型举例,求得老师的具体分析。她读书读得是很细的,问题提得也很有代表性,使老师的解答具有普遍意义。 
  在熟悉的讲台上,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…… 
  他的讲解突然出现了停顿。因为他发现坐在后排的几个男同学似乎不太专注,而在关心别的什么事情。尽管他在过去曾经说过:“学习的成功主要在于并非强制的兴趣”,但一旦发现自己并没有把学生的兴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讲述中,还是感到了不安。他想以片刻的停顿和忍耐来提醒他们,却造成了课堂秩序的躁动,同学们纷纷回过头去,想知道是什么影响了老师的情绪。 
  目光最后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。起因是旁边的同学发现从他的课本中掉出了几张信笺,便在邻座间好奇地传看,一旦发现陷于众目睽睽之中,便忙不迭地又一个传一个最终塞回他的手中。 
  郑晓京不能容忍了,忽地站起来:“唐俊生,你搞的什么名堂?” 
  唐俊生咬咬嘴唇,低着头说:“啥名堂?呒没啥名堂。” 
  态度如此恶劣,似乎根本没把班长放在眼里。郑晓京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过去,一把抢过那几张信笺:“你们传的是什么?” 
  唐俊生既然已被“缴械”,也就不在乎了:“依自家看嘛好嘞!” 
  楚雁潮站在讲台上,一言不发。他并不赞成郑晓京的做法,都是大学生了,没有必要在课堂上演出这种小孩子式的闹剧。但形势已经至此,他也无法控制。 
  郑晓京气呼呼地展开信笺,看见上面是分行写的英文。 
  她于是当众宣读,要让大家见识见识唐俊生的佳作。“‘我的所爱’……”刚刚念了开头几个字,便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,“写得像什么玩艺儿?你自己念!” 
  “自家读有啥了勿起?”唐俊生不以为然地接过来,当真朗读起来。 
  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、韵律感很强的小诗。若用中文来表达,则是这样的: 
  我的所爱在山腰; 
  想去寻她山太高, 
  低头无法泪沾袍。 
  爱人赠我百蝶巾; 
  回她什么:猫头鹰。 
  从此翻脸不理我, 
 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。 
  我的所爱在闹市; 
  想去寻她人拥挤, 
  仰头无法泪沾耳。 
  爱人赠我双燕图; 
  回她什么:冰糖葫芦。 
  从此翻脸不理我, 
 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。 
  我的所爱在河滨; 
  想去寻她河水深, 
  歪头无法泪沾襟。 
  爱人赠我金表索; 
  回她什么:发汗药。 
  从此翻脸不理我, 
 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。 
  我的所爱在豪家; 
 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, 
  摇头无法泪如麻。 
  爱人赠我玫瑰花; 
  回她什么:赤练蛇。 
  从此翻脸不理我, 
  不知何故兮——由她去罢。 
  唐俊生读得流畅自如而又幽默风趣,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! 
  “唐俊生!”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郑晓京厉声说,“你闹得太过分了!” 
  坐在前排的谢秋思也按捺不住地举手起立,对她的同乡表示极大的不满:“楚老师!唐俊生把格种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课堂浪厢来,简直——可耻!” 
  两个“阿拉上海人”公开反目,又给大家注射了兴奋剂。尤其是被谢秋思藐视的“乡下人”罗秀竹,她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唐俊生的朗诵,却对他们的“内战”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浓烈兴趣。 
  “啥人讲?啥人讲?”唐俊生毫不示弱,气昂昂地针锋相对,“‘下流兮兮’?‘可耻’?讲格种闲话当心弄一顶反革命帽子戴一戴!对依讲:这是鲁迅的诗!啥人敢反对?” 
  同学们全被这惊人之语震懵了!——鲁迅? 
  “不可能!”郑晓京首先从震惊状态中做出了反应,“鲁迅是文化巨人、革命战士,怎么会写这种东西?” 
  “龌龊得唻,根本不像鲁迅写格!”谢秋思也立即表态。 
  罗秀竹忘了“坐山观虎斗”,也慌了:“不要糟蹋鲁迅噢,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!” 
  课堂上乱哄哄,楚雁潮不能不说话了:“这确实是鲁迅的诗,题目是《我的失恋》。” 
  只这一句话,课堂上便立即鸦雀无声。不管是惊讶还是沮丧,他们也相信楚老师决不会拿鲁迅开玩笑。 
  他继续说:“不要以为革命作家就不会写有关爱情的作品,鲁迅也是人,也有七情六欲!不过,这首诗并不是直接写他自己的爱情生活的,而是有意讽刺当时流行的软绵绵的‘失恋诗’。他写得很幽默,但立意很严肃:没有志同道合为基础,也就没有爱情,不必‘阿呀阿唷,我要死了’,还不如‘由她去罢’。诗里所提到的几件奇特的礼物,大家也许觉得很古怪,其实是鲁迅从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来的:‘猫头鹰’和‘赤练蛇’是他所喜欢的两种动物;‘冰糖葫芦’是他爱吃的食品;至于‘发汗药’,因为他有肺病,更是经常服用……” 
  见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学生都被他这种胸有成竹的阐述所吸引。 
  “我还要指出:鲁迅的诗是用中文写的;唐俊生同学把它译成了英文,译得相当不错,值得称赞!有个别句子,比如‘低头无法……’、‘仰头无法……’等四个完全相同的句型,转换成英文时既要保持原作的风貌,又要适应英文的阅读习惯,还可以再推敲一下译文。下面,我们不妨以此为例,做句型分析……” 
  由于不期然临时增加了内容,今天的课拖堂了。下了课,已是中午十二点半。楚雁潮匆匆下了楼,撑起雨伞向教工食堂走去。 
  “楚老师!”郑晓京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雨衣,从后边朝他追来。 
  他停住步。油纸伞张着的伞骨垂下一圈水柱。 
  “楚老师,”郑晓京已经来到他的面前,雨帽下面的额发挂着水珠,“今天下午的生活会……” 
  “哦,”楚雁潮记起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班会——每个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开的全班例会,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。这种会历来都是由郑晓京主持,班主任可以参加,也可以不参加。既然现在郑晓京赶来通知他,显然是希望他参加了。“什么内容?” 
  “整顿班风啊!”郑晓京伸出一只手,抹着脸上的雨水,“您看现在班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,不整顿还行吗?” 
  “仅仅是因为今天的课堂纪律?”楚雁潮倒不以为然,“这算不了什么,对大学生不必限制得那么死……” 
  “您以为只是个课堂纪律问题吗?一种极不健康的思想意识正在班上蔓延,原来还只是在下边儿议论,现在已经在课堂上公开化了!我真为您担心啊,楚老师!” 
  “为我……?”楚雁潮猛地一个激灵,昨天晚上郑晓京那句令他震惊的话现在又回响在他的耳畔:“……说您……在和学生谈恋爱!”难道今天课堂上的事就是这种“议论”的反映吗? 
  他感到迷惘,并且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。他立即意识到:在课堂之外,郑晓京不是他的学生,而是他的领导,她对于他有一种“审查”的天职,那双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,从写进履历表中的家庭历史到内心深处的感情世界…… 
  “您真的没有感觉到吗?”郑晓京对他这种迟钝的反应表示不满,不得不再点他一下,“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您和谢秋思!” 
  “什么?谢秋思?”楚雁潮莫名其妙,完全莫名其妙!这就是郑晓京昨晚没有揭破的答案?它搅扰得他夜不成寐,谁知道竟是这么一个结果!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,就像一个“被告”在法庭上听到宣布“无罪释放”,心里坦然了。他笑了笑,说:“太离奇了吧?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?” 
  他的坦然使得郑晓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:“是啊,我也觉得奇怪,可是同学们都议论纷纷,说得有鼻子有眼儿……” 
  “嗯?”楚雁潮很难想象那个以自己为主角的恋爱故事会是怎样“有鼻子有眼儿”。 
  “他们说,谢秋思和您的接触比较多——呃,我昨天还在备斋碰上她……” 
  “我是教师,任何一个学生都可以来找我。昨天,你也在嘛!” 
  “我……”郑晓京无可否认,但她怎么能和谢秋思相提并论?谁知道谢秋思到备斋去是出于什么目的?“大概因为你们是同乡,所以感情就比别人近一些……” 
  楚雁潮微微皱起了眉头:“同乡?同乡能说明什么呢?人的感情能以地区划分吗?”